燕三鸦七 (第5/8页)
三个月,准没机会偷懒,你就让吾闲几次……也没几次了。” “没剩几次?这是何说法?” 燕三鲜有地现了倦意,哼了声反问:“你岂会不明白?” 这不是一个能继续深入的话题。 鸦栖看着他。 都城中,郭墙内,休说闺阁少艾,连三岁小儿也会唱这几句歌谣—— 雁披紫气来,更谒紫殿东。珠玉当在侧,孰遗王谢风。 一说雁即燕,二说昔时以珠玉之美留名青史的卫玠,指的即为当今东宫燕氏梓桓。末句的王谢遗风颇耐人寻味,假使非反讽矣,他燕三睡死也可笑醒了。前三句尚算属实,凡人皆为皮囊惑,而燕三的皮囊,值得上赞一句天下无双。 形容随日月更迭而化骨,体态随经年流转而逐呈佝偻,那都是不足道的外物,譬若纸鸢上糊着那张精妙绝伦的工笔画,去了单薄的纸,只剩可怜的竹骨。无可描的是一笑时展露的意蕴,如月照昙花,岁月不能抹去,业火不可烧灼,如一卷发黄的古韵画轴,摊开便是一世风流。 这方才是——堪比九尾狐狸的燕三。 可卫玠毕竟早凋,无论是被看死的,还是胡思乱想累死的,仅止步廿七岁。 他为他主,何其有幸——又何其不幸。 燕三累,却也不似很累,挑了处干净的石凳落座。鸦栖猜不准是话藏在心里头忍不住了,还是要把适才浅谈即止的给嚼嚼烂。 “吾近日遇到一个……与吾极像的人。”他自顾自道,往光照不着的地方挪了挪,“吾早年游巴蜀,人多以养蚕为生。蚕吐丝化蛹,历数日方破茧而出,当时见到一个毛躁的小童,许是手痒吧,又许是看不得此物痛苦,便强行助其脱茧。” “多此一举,此物必死无疑。”侥幸存活又如何?无此为磨难,无此为屏障,嫩肉外露脆弱不堪的躯壳,有何凭恃能避免死亡。 他抖去肩上的叶子又道:“无知的慈悲,比之有心的苛待,卑职以为前者更为残忍。” “哦?” “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” 无知的慈悲,自以为行善,实则造孽,但罪者问心无愧,不能尤之,你毁我三魂七魄,灰飞烟灭前还得说声谢,缘这因果本由善念生。此间体会,无须解释通透。 鸦栖不问他去了哪,燕三也识趣不追问,乏得骨头都酥软着,托着头半卧凳上,暂无安寝打算。 正是风息,鸟静,花好,月明。 那只狐狸窝在长衣里抬袖遮去半张好容貌,轻声喃了句:“我那会想知道,假使撒手不管,看着那蚕脱壳失败而亡,又是什么滋味。这茧是它的阻碍,也是它的屏障,那它是恨不得早些离开,还是依恋那里头的安稳……宁愿就此老死呢。还是长大的好,小时候杂七杂八的脑子里都是什么东西。” 鸦栖还在等待晏大太子接下来的长篇大论,哪晓得他之前已近乎梦呓,这会是真就着石凳睡着了。他略一踟蹰把人拖起来,燕三真累糊涂了,很自觉地靠在他身上伸爪子环住。 这时候,却是没长大要好些。 鸦栖自不能把人推回石凳上——这细皮嫩肉的磕着了还不遭罪,蹭破皮划道口子也难看,更不能甩手让他泡池水清醒清醒,只好纵容那只挂在身上的狐狸撒娇,连拖带抱,最后扔上榻盖好锦衾。 他记得清楚,就在半年前,也有一趟类似的逾矩。 那天燕三跌跌撞撞地回殿,鸦栖最先看到的是他额角未干涸的血,不知怎么溅上的星星点点的墨汁,底色是霜白的肌肤,触目惊心。 他睁开血丝满布的双眼,舒展双臂卧倒在同一张石凳上。 “吏部尚书之事,我忙了三天三夜,辛辛苦苦呕心沥血,一宿没敢合眼。” “——我恨不得掏颗心送到他面前。”可他总以为我觊觎他屁股底下没捂热的龙椅。 “可你道他回了我什么,御书房为背景,活色生香的春——宫——图啊。”早知该携笔带墨画下来,日后万一沦落街头,也可卖两张糊口。 “啧,亏大了。” …… 相伴如斯,已十年之久。 鸦栖守在昏暗的寝殿中,影子拉长,距卧榻还有一丈之遥。他鬼使神差地缩短这一丈距离,越过既定的界线,站在他所守护的人卧着的榻边。 ……也独有入梦,方不嬉皮笑脸。 他不明白是什么念头、什么动机促使他做了后来的多余事,也许本无刻意的目的或理由,只是一时念起,随而身至那般自然。 他把手伸入衣襟温了温,待手掌由冰冷转温凉,原欲覆上燕梓桓的眉心,终在上方一厘处堪堪收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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